■曲从俊
在杨村,大家都讨厌牛爱良。他今年六十八岁。
这些年,他一没做过违法的事,二没占过别人便宜,可村里人就是烦他,背地里都叫他“老不死的”。老牛头到底哪里惹他们了?这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那年,他老婆桂花突发脑溢血死了,闺女翠梅在省城工作,家里只剩他一人。德全推门进来,笑道,叔,在家养神哩。他看到德全,还是那张糊满笑的脸。他挺烦。
德全掏出软云香烟,抽出一支让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旱烟袋,没有接。德全笑笑,说,还是嫌劲儿小不够壮?他说吸不惯。德全把烟叼到嘴上又说,叔呀,你这日子过哩,真让人眼气哟。他慢悠悠地说,有啥眼气的,老不死的一个。他用了村里人对他的称呼。德全颇有意味地说,叔,看你说的,你多得劲,吃穿不愁的。他笑而不语。德全弹掉烟灰儿,又说,要是还嫌不得劲,那就去城里,到俺翠梅姐家去住,过过城里人的生活,美气地很哩。
翠梅是他的骄傲,村里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到省城,也嫁给了省城里的人。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老牛头肯定要去省城享福的。没想到,无论翠梅怎么劝,街坊邻居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倔着不去。
要说,他去不去省城享福,跟村里其他人没关系。偏偏,他在杨村没闲着,做了些惹乡亲们气愤的事——像光辉在外面打架,大老远跑回村里避风头,在家刚待一天,警察就将他揪到了公安局;像全安偷城里的电缆,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抓了;像德全,打着带领全村致富的旗号,鼓励外头回来的建国修建砖窑,结果刚把地平好上头就来了人……这些都是他实名举报的。别人求他、磨他、骂他、恐吓他,他软硬不吃。于是大伙儿开始恼他、恨他、骂他、不理他,但拿他也没办法——他的女婿已经官至处级。与其他人不一样,德全是现任村支书,不仅要理他,还得想法子团住他。
德全来找他是为了铁蛋搞养殖业的事儿。他当然清楚,铁蛋好吃懒做,是不会干出什么正经事儿的。德全晃晃身子,说,我是支书,人家想干事我得支持,可铁蛋这货心老渴,说院子场地太小,他想在村西头地里弄个养鸡场。我一听就火了,那样是违法占地,就教训他,说想致富是好事,但不能违反上头的政策。后来他又缠了我好多天,可怜兮兮的,我心软了,想着他外头欠那么多钱,怪不容易的,就想网开一面,帮帮他。
他睁开眼,将旱烟杆向前撺撺,磕了磕烟锅儿,烟屑溅了一地,仿佛想说的话也被磕碎了。德全掬起笑脸说,叔,你说,咱帮不帮他呢?
他笑了。那笑,痴痴的,被深深地埋进皱纹里,长叹一声,从嘴里弹出两个字:滚吧。声音柔柔的,轻盈得像空气,不过,当这轻柔声音弹到德全脸上时,却变成了晴天霹雳。德全嘴唇砸巴两下,没说出话来,起身便走。
老牛头就是这么古怪。
德全刚才碰了一鼻子灰,气呼呼走了。刚天黑,铁蛋就来找老牛头,请他做技术指导,赔钱算他铁蛋的,挣了钱和他平分。这是德全的招数,老牛头心里清楚,将铁蛋撵了出去。
铁蛋硬干,但是怕他告状。铁蛋就“陪”他。所谓“陪”,就是他去哪铁蛋跟到哪;白天铁蛋陪,夜里建国他们几个守在他家大门口。只要他出门,就有人陪他,任他骂,他们也不生气。一旦他走出村子,铁蛋就挡在他面前,掏出明晃晃的切菜刀,刀把冲着他说,叔儿,你拿着它,砍死我吧,反正我也穷哩没法活了。说着伸出脖子闭上了眼。看他不理,铁蛋缩回脖子又说,叔呀,你不砍也中,那就放过我吧,哪都别去。
我去集上割肉都不中?
你拿钱,我找人帮你买,你缺啥给你买啥。
我串亲戚呢。
我帮你拿东西,你说去哪村串亲戚吧,咱一块儿去。
这是标准的无赖行为。他警告铁蛋,没用。他又想找德全出面管管,德全却躲得见不到人。另一边,铁蛋家的可没闲着,把她两个娘家兄弟都搬过来了,加班加点建鸡场。眼看快要完工,老牛头急了,后悔当初没有听闺女的,在家里装部电话。
当他被“陪”得疲惫不堪时,终于妥协了,冲一边站着的铁蛋摆摆手,说,铁蛋来,帮叔儿收拾收拾东西,我走。铁蛋目光中掠过一道喜色,问他去哪?我陪你。他长叹一声,说,还能去哪,翠梅那儿,你也要陪?铁蛋不信,愣了半天,笑道,你就诓我吧叔儿,翠梅姐来接你老多回了你都不去,这次真走?他说真走。铁蛋眼珠子转几圈儿,乐呵呵地说,叔呀,你要真走,我就不陪你了,可你腿脚不好,得让翠梅姐来接你。他点点头说,中。
第二天,翠梅开车来接他。街坊邻居热心地帮他收拾东西,该装的东西都已装上车,连狗都被他带走了。临走前,他还去了趟坟地,给桂花烧纸,村里人都以为他再不会回来了。
半月后,村西头那棵大槐树下,一堆人蹲着正吃晌午饭。突然,一声狗吠刺进他们的耳朵,他们仰起脖儿,循声望去,只见麦田里,一个佝偻的身影闯进他们的眼帘,在他身后,是汽车扬起的尘土。再看铁蛋家的,呼地拔起身子,撒腿就往鸡场跑。可她不知道,此刻铁蛋在德全家喝得正欢,还有那满满一盆炖柴鸡儿,已经被他们吃下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