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鹤
因为母亲意外骨折住进了医院,我从小城回去照顾她。在县城人民医院十楼的骨外科,度过了十来个日夜。那个场景像一幕活话剧,不同的人因生活中某些意外而住进这层楼的骨外科。
医院的空气是浑滞、不流动、黏稠的,这里是被病毒和伤痛统治的区域,每间病房都住满了因猝不及防的灾祸而脱离正常生活秩序的人。他们的脸上,有一抹麻木的平静,也许最初的痛苦慢慢被听天由命替代。本来素不相识的人现在却因机缘巧合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形成了朝夕相处的生活模式。意外、病痛带来的痛苦在病友身上找到同病相怜的安慰,很快,同一病房的人就知根知底起来,互相询问对方住进来的原因,在倾听别人的遭遇中仿佛自身的痛苦也得到了缓解和释放,与对方的附和交谈中交换不幸,在彼此的交谈中娓娓道来不同境遇,顺理成章地交换了痛苦,也就多了对彼此的怜悯和同情。
母亲所住的八号病房放了三张床,在我们住进来以前,已经有两位资深病友,相比她们,母亲的髌骨骨折是最轻的。因为接骨手术已经做完,住在医院的这段日子就是骨固定和恢复。白天输液的漫长时间,除了医生早上例行公事的问询,就是护士在吊瓶滴完后过来换瓶和拔针。偶有来探望病人的家属,问候寒暄会在沉寂的病房掀起一小片水花;遇到带着小孩子来探病的,碰巧正值孩子顽皮的年纪,在大人的约束下虽不至于蹦蹦跳跳,也会不自觉地制造出喧闹,给沉闷的病房带来了新鲜的活泼。
探望带来的喧闹像一阵风,病房很快又归于沉静,不过这沉静却比刚才有了内容。经常说话的病友间会简要介绍着刚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在他们走后还会顺带说说家里的情况,输完液的大幅空白时间里,就有了新的谈话内容。看不见的时间在流动,病房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声,间或几声咳嗽,夹杂着隐约传来的孩童哭闹,这里是被电影手法还原的一幕荒诞又真实的生活剧,却又仿佛和我们平时去逛一趟集市、去一次商场有些某些相似。
这里的时间是不同于正常生活秩序中的时间,它没有明显的节点,一切以病情的恢复和好转为要紧。日历在这里没那么重要了,住进这里,再大再急的事也都得缓一缓,仿佛正常观看的剧集暂时按下了休止键,一场生活河流里有条不紊的航船突然抛了锚,一个在路上突突往前跑的选手突然被裁判吹了暂停;他们都被排除在正常生活的秩序之外,在这里,安心养病成了头等大事。
母亲的病床在病房的最南面,阳光好的时候,大半个床都沐浴在阳光中。母亲从最初住进来的焦虑,到渐渐适应这里的日常节奏,刚做完手术的痛苦在输液和药物的作用下得到缓解,身体的好转鼓舞了心情,加上她随遇而安的天性,有时候会在输液时就响起呼噜。她醒着时会翻翻我带来的书,我从家里找出了闲置已久的毛衣针线,缠着让她教我织毛衣,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隔壁病床的大姐看着好奇也加入聊天,织毛衣制造了无数的话题,病房里充满温馨的说笑声。
在医院陪护的晚上,是没法一觉安稳睡到天亮的,毕竟不是四平八稳的心境,刚开始的两晚上,我总感觉脑子一整夜都在倾听各种声音,虽然眼是困的,心却一直醒着。在八号病房里,有两个约定俗成的时间点,最北边病床上的奶奶,晚上十二点要输液,一阵翻盆打碗的动静,家属大大咧咧地制造声响,惊醒一屋子半睡半醒的人。因为同病相怜,彼此也就多了份体谅,倒没有多少怨愤的情绪,醒着的继续醒着。时间缓缓移动,仿佛刚刚沉入浅浅的河流,就有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把人拽入混沌的清明——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打扫卫生的阿姨雷打不动的凌晨四点挨个打扫房间。不顾病人如何异议,保洁的阿姨拿着拖把,置若罔闻的继续她的忙碌,大概她也知道在医院这个环境中,没有人能真正睡好。
清醒着却依旧闭着眼,低声问了母亲不需要特别的照顾,我安心继续躺在铺盖里贪图最后一点暖和。直到走廊里的走动越来越多,我才翻身起床。走到窗前,看看逐渐在天色中显现轮廓的房屋,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侍候母亲洗漱完毕,我也简单梳洗下,通常已经六点多,陆续有病人家属出去买饭,熟悉了医院的日常,医院生活的单调突出了一日三餐的郑重,怀着几分雀跃,我拿着饭盒下楼买早饭。走出病房大楼,心里仿佛扑棱出无形的翅膀,似乎连这里的空气都是自由流动的。看到病房楼院前的花圃里还有几株月季,在微风里自开芬芳。这个时间,医院里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不过即便人来人往,有心赏花闻香的人也不多。
这是无数平凡早晨的某一时刻,小城和人们从睡梦中苏醒,这是新一天的开始,是无数生活场景中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幕。只有经过医院的日子,才觉得平淡的日常是多么值得珍惜。医院的日子和现实的生活像两条延伸的平行线,虚幻的真实和真实的生活在我心底交织。
在这个初秋的早上,我迎着远处的朝阳,骑车融进新一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