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强
我家院门外有一块儿高高的空地,上面长着几棵老槐树,树下是周围几家邻里“聚餐”的地方。我们那时都叫它“饭场儿”。
之所以叫“场儿”,是因了它的绝对“天然”。这里没有凳子,有的站着吃,有的蹲着吃,有的赤上一只脚坐在鞋子上吃。每棵树下突出地面的老树根,那是长辈们才能享用的“专座”,早已被一代代屁股摩挲得光光滑滑。这里没有“餐桌儿”,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大都扛着海碗在树下“用餐”,常常有谁家的“孬蛋”一不留神就会把海碗坎在头上的精彩节目在这里上演,还有隔了肩膀儿把大海碗坎在屁股上的呢,总能叫人把眼泪都笑出来。在最大的那棵古槐树下,埋着半截废弃的石磙,这是“饭场儿”上唯一的一个“餐桌”,那是济之爷才有的特权——济之爷年岁最大、辈分最高,又会把脉治病,街坊邻居都敬重他,便特意给他设置了一个“专席”。
这里自然也没有遮风挡雨的设施,更没有电扇、空调之类的家伙什儿。不过你也不能说它就是绝对的露天。夏天的时候,老槐树枝繁叶茂,浓阴可人,不时有股股凉风溜过,爽得你心尖儿打颤。特别是槐花儿盛开的季节,“满地槐花满树蝉”的芬芳与热闹,“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的幽静与浪漫,使“饭场儿”平添了几分诗意和欢乐。树上挂着槐花儿,碗里盛着槐花儿,脚下铺着槐花儿,既沁人心脾,又芬芳齿颊。在槐花儿的包围中,叔叔伯伯们边吃边聊,小把戏们有一口没一口地边吃边闹……那种韵味儿与惬意叫人至今难忘。
大家一起下田一起收工,婶子大娘、姑姑、姐姐们差不多同时下厨,各家开饭的时间也就基本相同。“饭场儿”上一会儿就热闹起来:济之爷来了,相民叔来了,平安哥吭吭哧哧地给济之爷搬个凳子也跟着来了;三伯来了,二伯晚会儿也来了,有时候儿麻子舅也来……大家边吃边侃,一会儿奇闻逸事,一会儿时政要闻,吃得津津有味,侃得更津津有味。
论饭菜,大家几乎没多大差别,“屁股撅着槐树根,碗里盛着红薯根”是最常见的场景。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蔬菜是生产队种的,都一样。
可是,厨艺还是有高下之分的。麻子舅心细,一把红薯秧,他把叶子掐掉,只剩一段清脆如碧玉的嫩秆,用开水轻轻一焯,搁蒜汁儿一拌,再滴上一、半滴儿芝麻油,好吃得很!济之爷是个郎中,手里有俩活便钱,他家的条件最好,但他最爱吃“蒜苗炒猪血”。用相民叔的话说,大蒜是解毒之物,是从中岳嵩山顺着颍河冲来的神草,想当年,它曾救过曹操几十万大军的命。并说吃啥补啥,多吃猪血能使人更有血性。相民叔兴致一来就开吹,说黑旋风李逵吃李鬼的肉就带着血丝儿。这让济之爷听得没了胃口儿,大声斥他“胡说八道”,相民叔才灰溜溜地借口盛饭回家去。三伯的嘴刁,忌葱忌蒜忌辛辣,他的饭菜最没意思……
一般情况下,到“饭场儿”吃饭的都是大老爷们儿,女人是不怎么来的。其实,最喜欢到“饭场儿”去的还是七八岁的“小把戏”。因为,谁家改善生活,做了好点儿或改样儿一点儿的饭菜,都是要分给孩子们吃的——这是“饭场儿”上不成文的规矩。我那时大概五六岁,没少吃济之爷的“蒜苗炒猪血”和麻子舅的“特色红薯秆”,二伯的“干炒豆腐渣”也很好吃……
时光如水,不经意间,几十年已然悄然而逝,故乡的“饭场儿”和“饭场儿”上的叔叔伯伯们,总是一次次地浮现在我的梦里,他们的质朴,他们的乐观,他们的豁达,他们的温情,犹如一壶老酒,越品越醇厚,越品越绵长。盛着红薯根的碗里升腾着他们的欢乐,也升腾着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前不久,一个老家的哥哥给我捎来一碗豆腐渣,我却再也没有吃出儿时的那个味道。可是我想,我从叔叔伯伯们那里得到的,何止是一口口好吃的饭菜呢?
悠悠的童年,幽幽的饭香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