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阳
著名文学家茅盾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谈到新文学运动十年时说:“河南及湖北似乎差些……中州大学的文艺研究会有‘文艺’,临颍的飞霞文学社有‘飞霞’。”高度肯定了临颍飞霞文学社革命文化的战斗作用。河南大学教授刘景荣女士在研究河南新文学运动的有关论著《鹜外红销一缕霞》中写道:“临颍飞霞文学社是河南新文学运动早期的重要文学社团。其产生与活动,展示了河南第一代新文学作家群体意识的觉醒,为河南新文学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为近百年来文学豫军的艰难崛起奠定了基础。”
临颍飞霞文学社,是1925年3月主要由临颍甲种蚕校师生组成的新文学社团,当时由国文教师周仿溪、王皎我和学生张耀南发起成立,参加的学生还有程守道、张洛蒂、张本固、刘永安、刘海旺、刘海秀、卢景楷等,后来信阳女师的学生胡明瑜、曹舒翔也经常参加文学社的活动。这个由教师和学生总共十余人组成的文学社团,规模不大,但实力雄厚。它的主要负责人周仿溪,临颍台陈镇双楼村人,省立一师毕业,中共地下党员,1923年3月开始在全国著名文学期刊《小说月报》上发表作品,新诗《破寨之后》和两篇文学评论《叶绍钧君的<火灾>》《徐玉诺君的<火灾>》,在《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八号上同时刊出,标志着他正式步入文坛。1924年,他加入主要活跃于京津一带的全国性文学社团绿波社,嗣后他的名字便频频出现在《小说月报》《绿波》《文学周报》《中州文艺》《豫报副刊》上,成为当时写作最勤奋、知名度最高的河南籍作家之一。王皎我,河南开封人,大学新闻系毕业,原为开封《晨钟报》记者,兼搞文艺批评和新诗创作,在河南新闻界是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张耀南,临颍皇帝庙乡前张村人,是当时临颍甲种蚕校学生,1923年开始发表新诗,1924年加入绿波社,当时全国很有名气的文学刊物上经常有他的诗作,已是在省内外颇有影响的青年诗人。其他一些成员进社以前,也大都在省内外报刊上公开发表过作品。飞霞社成立不久,即创办了内部不定期社刊《飞霞》,后借用当时河南发行量最大的《新中州报》副刊的位置,先后创办《飞霞三日刊》和《飞霞创作刊》,随报发行省内外。1925年4月,《小说月报》在“文坛杂讯”专栏在头条位置报道了飞霞文学社成立的消息:“河南临颍的几位文学爱好者如张耀南诸君,近期组织了一个飞霞文学社,且出版一种刊物《飞霞》。”文学社及成员作品,曾一度引起茅盾、郑振铎、叶绍钧、冰心、徐玉诺等文学名人的关注。
一个远离省城的县办职业学校,能够产生有如此实力和影响的文学社团,粗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联系学校的背景加以考察,就会发现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一
临颍甲种蚕校的前身是一所相当于高小程度的职业学校——乙种蚕校,1921年田清波接任校长,第二年将其改为相当于旧制中学程度的四年制甲种蚕校,开设科目有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进化论、蚕树栽培、养蚕、制丝、肥料学、土壤学、气象学等;设有图书室、阅览室、试验室;学校聘请附近各县名师任教,招收南达信阳、北到长葛、西至叶县、东到西华等十几个县市的学生,每年招收新生一班40人,全校4级4班。校长田清波,治学严谨,为人正派,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敢于同社会上的不良行为做斗争,人送绰号“田疯子”。他在1923年前后,发动师生集资创办阜民丝厂,并亲自动手改进设备,提高生产效率,加工的蚕丝远销上海,生意一度红火,后来受外国丝厂排挤而破产。丝厂的破产,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单靠实业不能救国,要使国家富强,必从培养文理兼通、志向高远的人才做起,而要培养一流的人才,必须有一流的师资力量。
徐玉诺,河南鲁山人,是当时省内外颇有名气的进步诗人,1922年春被田清波聘为国文教师。徐先生具有幽默、浪漫的诗人气质和平易近人的性格,在课堂上,他首次把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和翻译过来的外国作品作为教材,令学生耳目一新,并对新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课下,他一方面勤奋创作,不断有新作发表;一方面言传身教,指导学生学写新诗、散文。他发表的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郑振铎、叶绍钧作序的新诗集《将来之花园》,学生们争相传阅,竞相仿写。1923年徐先生离开蚕校,赴厦门大学任教去了。田校长又从杞县请进一位叫叶善枝的国文教员。叶善枝是河北玉田人,五四运动前后曾在上海居住,很熟悉上海革命文艺界的活动,经常给学生讲上海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等文学团体。他从上海带来的许多革命刊物如《申报》副刊、《创造月刊》、《自由谈》等,引起同学们极大兴趣,一时间,学校的革命文学气氛极为浓厚。叶先生并不满足于向学生言传口授,还很重视学生的社会活动,他组织学生演出有强烈反封建礼教意识的话剧《孔雀东南飞》,轰动了全城,在一潭死水的临颍,掀起了反帝、反封建的新高潮。
受徐玉诺、叶善枝的影响,新文学、新思想在学生中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共产党人谷迁乔也曾被聘为学校教师。谷迁乔是临颍固厢乡七里头村人,早年加入共产党,后来成为临颍首任县委书记,河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在蚕校任教时,他不仅传播先进的科学知识,还传播革命思想,发展地下党组织,使学校成为一片革命的热土。在如此丰厚的文化背景影响下,周仿溪、王皎我受聘临颍甲种蚕校不久,就发起成立了飞霞文学社,自然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二
为了进一步引导青年学生阅读进步书刊,接受革命思想,周仿溪和王皎我在临颍甲种蚕校创立了“读书社”,不仅吸引了一群进步教师,也吸引了大批进步学生。在读书社里,大家不仅可以自由阅读《新青年》《向导》等进步书刊,还可以经常聆听周仿溪、王皎我等人的文学讲座。先进文化和革命思想在读书社里水乳交融,巧妙地结合起来,快速地得到传播。读书社规模越来越大,许多人不仅喜欢阅读,还渐渐喜欢上了写作。1925年3月,根据大多数学生所具有的思想觉悟和革命热情,周仿溪、王皎我在学校发起成立了颇具声势的文学团体“飞霞文学社”,主要吸收蚕校的进步学生骨干参加。他们指导学生写诗著文,通过小说、散文、杂文、诗歌等形式宣传新思想,研究新文学,反映劳动人民的深重苦难,以揭露和抨击封建主义社会制度。
飞霞文学社成立不久,即创办了内部不定期社刊《飞霞》,主要发表学生社员的习作,在社团和学校内部交流。1926年8月,由王皎我出面与开封新中州报社商定在该报副刊栏先后出版《飞霞三日刊》和《飞霞创作刊》,前者以文学批评为主,每逢周一、周四出版;后者以为学生创作为主,每逢周三出版。每期另印单页50份,分送飞霞社成员及学校作为资料保存。所登载的作品,绝大部分出自飞霞文学社成员之手。他们鞭挞社会黑暗,传播进步思想,对军阀混战时期的民生给予了真实的记录和审判,成为当时新文学运动中独树一帜的新生力量。由于《飞霞》专刊的问世,《新中州报》发行量也与日俱增。飞霞文学社的名字很快传遍中州大地,临颍甲种蚕校也因此声名鹊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的前半期,整个文学理论批评界基本上听不到河南的声音。作为纯文艺理论批评刊物《飞霞三日刊》的横空出世,成为这一时期河南新文学理论批评界的“一枝独秀”。这份刊物虽然偏居一隅,其眼光却不为地域所囿,而能立足本地,面向全国。从学生的习作、无名作者的小说,到五四时期中国新诗的扛鼎之作《凤凰涅槃》,以至刚被介绍到中国不久的世界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无不在它的评论之列。从评论对象上看,它几乎涉及了文学运动、理论建设、文学批评、文学创作、作家修养、外国作品译介等各个方面。被评论到的作家、批评家,从大名鼎鼎的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郑振铎,到成仿吾、赵景深、宗白华、郭绍虞、王鲁彦、高长虹,再到河南作家徐玉诺、于赓虞、段凌辰、陈子翼等,不胜枚举。这样一份批评专刊,又借助《新中州报》的发行优势得以在省内外广泛传播,对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河南新文学运动的积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而发起人之一周仿溪,虽生活在一个闭塞的小城,却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他关注非战文学的真实记录,是当时河南最早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批评文艺、分析文学艺术而产生巨大影响的知名批评家之一,提出了“文艺是人生的解释”“文艺是人生的指导”等鲜活的理论,指出文学艺术作品在人生理想、前进方向等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指导作用。他热情呼唤“第四阶级的革命文艺”,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瞿秋白、恽代英、萧楚女、沈雁冰、沈泽民等遥相呼应,为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艺思潮的到来做了理论探索和舆论准备。
1927年3月,大革命的烽火燃烧到了河南,王皎我受邀到上海《申时电讯》社任编辑,不久周仿溪也离开临颍,赴信阳女师任教去了。飞霞文学社大部分成员也都纷纷投身于大革命的洪流,其中有8人加入共产党,4人被派往武汉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1人被派往苏联留学。《飞霞》专刊遂告终刊,前后大半年时间,共出50多期,这让很多文友感到失落和惋惜。
三
飞霞文学社从成立到停止,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却培养了一代临颍作家,还培养了一批年轻的革命者。飞霞文学社不仅是一大批文学新人的摇篮,也是一大批革命者的摇篮。飞霞文学社作为一个社团结束以后,其主要成员还继续对河南新文学的发展产生着影响。1928年,正在开封参与筹建省农会的张耀南被捕入狱,在狱中组织“政治犯”们办手抄的文学刊物,用诗歌鼓舞战友们的士气,同敌人进行顽强的斗争。著名诗人苏金伞晚年回忆说:“当时在开封第一监狱与张耀南一起写诗歌、编刊物的经历,影响了他一生的文学道路。”到了20世纪30年代,原来飞霞文学社中的两个年龄较小的社员张洛蒂、程守道后来居上,成为河南左翼文学阵营的中坚力量。1936年,张洛蒂、程守道和郑州的高紫瑜、许昌的王兆瑞、叶县的刘心皇等15人发起成立了有100多个会员的劲风文艺社,实现了全省进步诗人的大联合,大大增强了文学豫军的整体实力,把河南新文学运动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大革命失败后,临颍共产党组织受到严重破坏,飞霞文学社成员有6人遭到通缉,5人被捕入狱。在以后漫长岁月里,有人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有人坚持斗争直至胜利,成为党和政府的干部;有人从此远离政治,继续写诗;也有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成为清查对象。在一整部云蒸霞蔚、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飞霞文学社如一缕倏忽而过的飞霞,其生命是短暂的,其色彩却是绚丽而又璀璨的。
(文中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