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凤秋
一
她任凭一双手挥舞着,在她脸上扫荡、涂抹,粉底腮红,一层又一层,然后粘上长长的假睫毛。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似乎更大了,所幸下巴还是尖的,不然简直惨不忍睹;眉梢上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风情,是大街上流行的那种风情,甜腻庸俗的,总之不是自己原来的气质。
她没办法对化妆师说,卸妆吧,让我素颜出镜。
她没有那个勇气,就像面对生活的种种赐予,面对难以言说的真相,她也只是一味接受、忍耐、原谅、后退。
她总以为自己是乐天派,有很强的承受力,刚刚痛哭一场,转眼就笑靥如花。她把所遇、所得、所失,尽看成因缘。前世的偶然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这些浪漫单纯的念头深入骨髓,使得她很少埋怨,轻易就谅解了所有。直到某个时刻,她发现短暂的人生,早已无路可退。
她尽力配合着摄影师,这种时候,身边的男人也像一个道具。她穿公主型白色婚纱,他就一身白衬衫黑西装;她着玫红色鱼尾裙,他穿粉色衬衫;她凤冠霞帔,他就换上大红状元服。
她一直微笑着,直到笑容渐渐僵硬。她暗自担心,那些照片会好看吗?
照片不好看,但数百张里面总能挑出几张像样的,于是,那像样的就被抱回家,搁着摆着,很多年动也不动,成为恒久的表情、姿势。
她有时会想,那家叫“天长地久”的婚纱摄影店还在吗?但她已经不想穿过这座城,走过热闹的街道,拥挤的人流,去亲眼证实。
城市变化这样快,身边的一个小店能够存活十年以上便觉是奇迹。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如果十年没有变过便觉罕见。常常,手机里,一个人的名字后面存了好几个手机号,她分不清哪个是新的,哪个是旧的。一般也不打电话,遇到急事要打的时候,就一个一个试着打过去,一听声音不对,就赶紧挂掉。
来到绿城,工作15年,她的手机号码不曾改变,是因为懒吧?换了多麻烦,为什么要换呢?但身边的朋友还是不厌其烦地换号码,隔一阵子就发过来新号码,请求惠存。这么多号码早就不再刻意去记,也无论如何记不住了。
奇怪的,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他最初用的那个手机号,那么多像诗句一样的甜言蜜语,她本来是有心要拷贝一份存在电脑里的,可是电脑也换了好几个,到底存到哪里了呢?
二
在海边,他们格外地放松下来。换上了精心准备的情侣装,情侣项圈,手环,拖鞋,一切都是成双成对的。
自己设计姿势,表情,趴在沙滩上,双手捧腮,四目对视,含情脉脉;在海边岩石上躺下,伸展四肢,想象变成一滴海水、一朵云,表情都是陶醉的;在浅海,她趴在他的背上,笑成一朵花。
走到哪儿都牵着手,连睡觉也是。在星空下,牵手入眠,多么美好的画面,虽然美好里已经有深藏的不安。
每一座孤岛都被深海拥抱,每一个星星都与银河相交。想起这样的句子,想起当年那些一起拍照的情侣。
有十对吧,一起到日照海边,也许各有心事,但看起来都是青春飞扬、甜甜蜜蜜的。
印象最深的是帅和小辉。那天,落日的余晖照着海滩,小辉在旁边不停地画着大大的心,里面写着:我爱你,帅!
帅是那种瘦削高挑的女孩儿,长相却并不秀气,有一点像歌手范玮琪,和小辉站在一起并不很相称。然后,小辉的执着感动着我们。
那时女朋友们都爱听歌手范玮琪的《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互相倾诉心事,互相安慰失恋,然后看着彼此义无反顾、欢天喜地去结婚。其中的细节他们都替对方记着,甚至比自己的记得还清楚。
就像那些年,在卡拉ok震耳欲聋的包间,不得已开口唱歌,她大概只会唱刘若英的歌,反反复复就是那几首,《后来》《为爱痴狂》《一辈子的孤单》《当爱在靠近》《原来你也在这里》……
大概是2010年6月吧,刘若英来绿城,在国际会展中心开演唱会,那次的主题是“脱掉高跟鞋”。她是第一次见到刘若英本人,和想象中的一样,认真、倔强、清澈、忧伤、明媚。那时,她已经结婚,陪她同去听演唱会的却是好友的先生。同样痴迷刘若英、在车里放了很多刘若英的CD的那位先生说,幸好这时候我们都已经结婚了,不然听刘若英的演唱会,一定会流泪的。
那天,他们确实没有流泪,只是很投入地跟着哼唱,他们其实适合在草原、在大海边、在山林间歌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发自内心地歌唱,让栀子花、白花瓣落在蓝色的百褶裙上,让17岁仲夏夜的吻在星光下闪耀;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迁,仍然痴傻地追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仍然简简单单地想,日子再忙,也希望有人一起吃早餐;还是愿意在千山万水的人海相遇,终于尘埃落定,喜悦地问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不知道帅和小辉后来怎样,那些一起拍婚纱照的朋友在哪里。其实,又能怎样,还能在哪里?生活无处不在,生活大体相似。
三
十多年前,绿城文化路上有家服装店,不过十多平方米的样子,挂满了各种当季的衣服,她喜欢那些碎花的、蕾丝勾边的、设计别致的衣裙,总能在那里淘到几件。四五件衣服,不过七八百块钱,不贵又好看。最羡慕的是店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打烊休息,满世界地跑。然后再回来,夜以继日地忙碌、赚钱。我向往那样自由在的生活,因为做不到,更加羡慕着。
后来,在城市西郊,他见到城市之光书店的老板小开,像一个诗人的小开,有一种安静的、闲散的、漠然的气质,眼神总不知看向何处,笑容却是低调温和。得知他们夫妻一个周游世界,一个守着书店,所得、所求,无非是身体和精神的自由。
不以爱的名义互相束缚,就好;彼此还能给予温暖,而不是冷漠和刺痛,就好。然而,多少人能做到呢?
春天,在江南小城富阳,走在达夫路上,不经意间看到旁边小巷子里的小吃店,走进去,看着餐牌上写着的:青菜肉丝汤面/粉丝;雪菜肉丝汤面/粉丝;油渣汤面;猪肝汤面;炒粉丝;炒年糕;面疙瘩;菜泡饭等等,很自然地带着外地客人好奇的神情问:哪样最好吃啊?
老板夫妇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先生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当然都好吃啊。
她犹豫了片刻,说,要炒年糕。
餐桌上有一份展开的《钱江晚报》,上面放着一副老花镜,镜腿压着新闻标题:如何避免高速“观光一日游”,这里有干货。
十多分钟后,一盘绿豆芽包菜炒年糕端上来了,她尝了一口,香软。她一边吃一遍称赞,一直绷着脸的老板娘,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
吃完后,老板娘问够不够,她说足够了,很饱。老板娘说,我就说嘛,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小份足够了。刚才切年糕的时候,那位一直说切得太少了,不好意思端给客人。他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样,真可笑!
她心里一惊,这才注意到老先生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店里了,或许在他专心看报纸新闻标题的时候已经走出去了。外人在,分明是不适合吵架的。
她也这才注意到,这家小店,主要是做外卖生意的。店里只有这一张稍大的桌子。大概,只有像她这样头脑简单的外地人,才会专门到小巷子里寻美食。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仅仅是食材多少的问题吗?
继续沿着达夫路,走过各色仿古建筑,看到街旁柱子上的玻璃柜子里存放的郁达夫小说,她才想到《沉沦》中的一句: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郁达夫轰轰烈烈得到了这样的爱,又轰轰烈烈地毁弃了。那么,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相干呢?她一时也想不清楚。
类似的情形,眼见过不少,是大多数人的日常。只是,每一次,都仿佛在波澜不惊里,看到生出了苔藓,发生了霉变,这里一点,那里一点。
偶尔,还会因为风的缘故,飘摇闪躲,但似乎,并不影响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