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李季
提起我大伯,村里人都说好,然后摇头感叹:老两口真好,唉,只是后代一代不如一代。
大娘给我留下的唯一记忆是,夏天挽着裤腿站在池塘的浅水里吃饭。好像我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她就去世了。他们的儿子、我堂哥从外地赶回来,还没进屋,就瘫到了地上。堂哥一表人才,梳着大背头,我一直以为他在外地工作,长大后才知道他是在道上混的。乌鲁木齐这个地名第一次进入我的耳朵,就是通过他的嘴。这个奇异的地名,曾经带给我很多美妙的想象。他有三个孩子,中间的是男孩,和我同岁。
他们家孩子小时候穿得特别好,而且衣服很新潮。老小穿过纽扣在背后的花衣服,我们讥笑她是牛变的,却又偷偷地羡慕她。老二用塑胶文具盒,也让我们羡慕,他还送给我用过一段时间,后来我们俩不知为啥吵一架,他又要走了。长大后,知道那不是文具盒,是外出时装牙膏牙刷的盒子,并且也知道,他们的那些好衣服、好东西都不是正路上来的。但是,当时村里很多人看着眼热,还有人家把自己的儿子认给堂哥做干儿子。
老二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小学一二年级和我一个班,上课说话,老师赶他走,他在教室里和老师转圈,就是不出去。他有个哥据说非常聪明,学习非常好,长得也好,得脑膜炎夭折了。家里从此把老二宠上了天。老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喜欢洒花露水,人没到香气先到。有一次她给了我一个番茄,咬一口,一股花露水味,我当她面吐了出来。
大伯的床,是老式木床,床沿上有雕花,他们家以前也很富吧?有一年除夕夜,去给大伯辞岁,大伯早早就睡了,我被起哄着去他床边磕了个头,第二天耳朵疼,他们说是大娘揪的,因为辞岁时没向大娘问好。大娘那时候刚故去不久,所以这话就很吓人了,我从此再不敢去大伯住的那间屋了。
他们家的房子也是土墙,但房顶有一半是红瓦,红瓦的外围是茅草,这曾经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因为我们连那一半红瓦也用不起。用瓦又不是全瓦,可见他们家虽富一些,但也没富到哪里去。
他们家还有一个很大的木抬箱,两边各有一根柱子,柱子由一根横梁连接着。箱子有两层,揭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碟碟看似很精致的小菜。抬箱不知是什么木做的,散发着幽幽的光泽,这光泽穿过漫长的岁月,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伯长得瘦小,走路慢慢腾腾的,说话轻言轻语。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个特殊的酱盆,盆上绘着两条龙,盆两边各有一只耳朵,方便端进端出,而且还有盆盖,盆盖上绘有牡丹。村里其他人家的酱盆都是泥瓦盆,没有盖,夏天晒酱时节常常落进去雨水。这个酱盆应该是古董,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大伯经常站在酱盆前,晒酱的时候,还要盖上一层绿色的塑料纱布,避免落上蝇子。酱盆盖纱布,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
大伯有两个女儿,嫁的人家有天壤之别。大女儿嫁到了县城里,这在村里也是唯一的。据说,我母亲结婚那天穿的上衣,就是借她的,应该也是她最好的衣服吧。那个姐夫是转业军人,在县塑料厂上班,记得他有个眼皮上有个疤,到底是左眼还是右眼,我忘记了。小女儿嫁到河南边的河湾里,家境不好,所以回娘家受到的待遇和大姐有天壤之别。不过,他们家的重活、脏活都是小女儿两口子干的,因为她们的哥哥成年不着家,嫂子不怎么会做农活。
大伯是在我上初二那年冬天病逝的,丧事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大堂姐的大女儿那时候已出嫁了,她带过来一台录音机,可能是为了放哀乐用的。他们家人来人往的,怕录音机丢了,或是被小孩子摸坏了,就放到了我们家。门没有锁,录音机丢了,录音机是个贵重物件,自然是熟人偷走的。我们家很懊恼,后来卖了当年的红麻,去赔钱,人家死活不要,多年来,我的父母都觉得欠着他们姐家一份人情。
大伯去世后,堂哥倒不怎么外出了,但又开始在家聚众赌钱。有一次,去他家玩,见几个人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打牌,堂嫂也坐在旁边,嘴里叼着烟。女人吸烟,在村里极为极少,我猛一见,不禁吓了一跳。打牌的人都是邻村的,坐在上首的,是他们儿子的干爹,堂嫂喊他“总瓢把子”,完全是江湖切口,不禁又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走进了瓦岗寨。
大伯不在了,大伯小女儿再也不走娘家了,他们家的重活没人干,干脆就放那了。村里其他人家日子越过越好,他们家正好相反,越来越糟。堂哥后来去郑州贩菜,和一个外地女人勾搭上了,再也没回来,后来病逝在了外地。
堂哥家的儿子早早下学,去外地卖羊肉串,据说羊肉串里没有羊肉。后来他们家的红瓦房倒了,勉强盖了两间砖瓦房。前几年,我这个侄子把他妈接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那条养了多年的大黄狗。这条狗每天趴在房门前等主人回来,饿了就出去找点吃的,然后回来继续趴在那里等,一直等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