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一
颍川大地的秋天多雾。尤其到了深秋时节,清晨的雾气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团,人行其中,如墨海行舟,所见仅方寸之间,只能凭知觉摸索前行。唯太阳的光线能一篙撑破雾海。太阳一点点升高,雾气一点点变薄,柿子像路旁吊着的灯笼,在风里微晃,树的形状也渐渐显现出来。雾散了,孩子们背着书包往南去学堂,大人们扛着锄头往北去田野,万事万物都被融化的雾气覆上一层潮润,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多年以后,再忆起那样的秋晨,脑海中竟涌现出白居易的《暮江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如果趟着草走,露水很快会把裤脚打湿,如果在路边蹲下,与一棵秋草对视,草叶上的每一颗露珠里,都藏着一个满眼好奇的孩子的脸。而降临在颍川大地上的亿万颗露珠,几乎都沾湿过农人的裤脚和衣衫。秋天一到,他们一早就扛着锄头下地“理荒秽”,除草、把草木灰撒进地里,他们比鸟雀更先知道哪块庄稼熟得可以收割了,哪块庄稼还得等几天,又有哪块庄稼肥上多了正愁不知熟期何时?
在颍川大地上,四季都有美好的景致。如果我们能像古人一样,在大地上行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们的眼睛和心灵不知能捕获多少美感。可现代人都太忙碌了,很难抽出半日光景,哪怕一两个时辰去体悟这大自然的美。
春天花袭满坡,每一条或狭或阔的阡陌两岸,都是两条摇曳的花河。夏天绿意流转,野花还在继续盛开,开败的花儿悄悄孕育着秋天的第一粒花种,那些庄稼,正吮着初夏的暖光拔节生长。到了秋天,颍川大地渐渐换成一种丰收的色调,田野在阳光下调出一种甜甜的气息。风和光玩着光影的游戏,风先把田野吹出涟漪不断的湖的样子,然后才让阳光落在上面,像一群顽皮的精灵一样,闪出粼粼的波光。如果从高处俯瞰,秋风把万物吹出黄色夹杂着一些青黄的后背,这些后背像鱼一样,一跃一跃奔着丰收的“龙门”而去。
二
秋天是万物成熟的季节,放眼整个颍川大地,豆荚肥饱,青叶弥弥,在风中摇摇曳曳。玉米身着绿装,成排成行,天地间没有比玉米更好看的仪仗,天英一出,如同在头顶炸出一朵花来,烘云托月,威风凛凛,如一个少将得胜归来,从此花开静好,岁月有序。红薯秧是成片的绿萝,远观是一片田田的叶子,下面是一群睡意正酣的胖娃娃。大朵的棉花如同在大地上堆了成团的白云。天上的云在飘动,地上的棉花被风吹着,在枝头晃动,似乎地上的云也跟着天上的云一起游动,其情甚妙。而秋草在风中摇伏,成了时光缝隙里发黄的诗篇。
颍川大地的秋天是一种丰硕、一种沉淀。在平原,由于草木色调近似,但高低不同,故田野呈现出海的情状,有一种好闻的气息,那是压榨了树叶和花朵精华的气息,芳而甜,可让人经久不息地永吸不腻。等豆荚变黄,芝麻结籽,等玉米顶出苞衣,等瓜果飘香,辣椒擦出火焰,等秋水缓流无痕,等雁鸿成行,颉颃南飞,等秋虫嘶鸣,蝉鸣戛止,那气味就尤其浓烈,颍河两岸便全然是日光月华,方寸之间皆是人间丰收好年景。
《庄子·秋水》云: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可秋天的颍河却相反,流动的炫音颤得很轻,似乎要故意拖着,不想那么快流进冬天。河水很清,时而围着一个长满水草的绿洲打旋儿,旋出圈圈涟漪;时而掠过桥墩,被岩石梳理成潺潺白丝,掳只鲢鱼便匆匆流走。两岸的苍耳是秋天的小耳朵,负责搜集颍川大地上的声音,风雨声、庄稼成熟的声音、水声、虫鸣声、牛羊吃草的声音、野鸭和水鸟的叫声等。还有我的脚步声,我从旁经过,鞋底与沙土摩擦,生成一种“咯吱”声,它一定觉得有趣,才派几只小耳朵粘在我的裙子上,一路跟踪,一路倾听,为了让它们听得真切,我索性把脚步放得更慢了。
颍河两岸的草丛蟋蟀甚多,这秋天最出色的歌手,它在秋夜吟唱,把秋天最美的诗章都谱写入曲,唱给大地草木、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唱给同类,唱给一切愿意驻足倾听的生灵。小时候,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我常被它们吵得睡不着,便索性竖起耳朵倾听。听得久了,有时竟会默默流泪,竟觉得那唱词是蟋蟀写给颍川大地的情书,因投递无门,才谱成曲唱给了我。
三
草木虫鱼从不计较命运得失,颍川大地上的人也淳朴单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只要勤恳,就一定能刨出金子。也不是真的要从土里刨金,那只是勉勤的一种美好祈愿。
劳作一天的农夫,对着星星点一卷旱烟,农妇们为各自的男人温二两解乏的小酒,小小的收音机里播着《朝阳沟》里的经典选段,这是颍川大地上的浪漫。颍川大地能长出可口的粮食饱我肚肠,能开出洁白的棉花暖我身体,不止如此,它还尽可能多的开出野花,滋润我的心田,让我的心灵始终摇曳着芬芳四溢的田园诗行。还用鸟儿的啁啾、蝴蝶的翩跹、蜜蜂的嗡闹、蟋蟀的鸣唱,甚至颍河之水的柔波,让这田园诗行始终闪现着灵动的光泽。
当庄稼收割完毕,针尖状的麦苗出土,在颍川大地上描出一层浅浅的绿意,当一切都由枯黄变得灰白,除去这点绿意,天地呈一种色调,那么,就是颍川大地的冬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