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杨晓曦
我有一筐零布头儿,拿来补窟窿,真好!
“小洞不补,大洞吃苦。”零布头儿补窟窿,父亲很在行。那年,月亮又大又圆,照在屋顶上,地上便挡出房屋麻黑的影子。照在地上,泛起白光一片。人和土地都睡着了,只有蛐蛐的声音,在夜空里飘来飘去。
此时,我正走在一条东西街道上,四层高的商业局和四层高的百货公司,面对面立在十字路口,各自的家属院尾巴一样,一字排开在它们身后,父亲,必然在这两个家属院里。家属院是老式瓦房,砖缝很宽,土鳖趁黑从缝里爬出来活动,被手电筒一照,便凝固在光影里。父亲用长筷子夹起它们放进瓶子,再往砖缝里扒拉几下,拔拉出三两个瓜子状黑红色的土鳖籽,也装进瓶里。
我的房间不大,靠西窗一张三斗的桌子,桌子两边的土鳖池和我的床各占半壁江山。土鳖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入侵我整个夜晚的美梦……
桌子靠床的抽屉里,装了一些核桃,据说,吃了补脑。核桃,是父亲用卖土鳖皮、土鳖籽的钱买来的。
一
父亲说过,世上哪有一块布刚好可汤泡馍做成一件衣服的?总有零头余下,捡起来兑成百衲衣,暖和省钱。这零布头儿捡着捡着,便被父亲加进了生活的智慧。
父亲兄妹五个,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十岁那年,奶奶去世,小学二年级的他辍学回家。
弟兄仨天生善学。大伯学会修配眼镜的手艺后落户外地,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富起来的人。17岁的二伯带着一本字典参军提干,带家属转去他乡成家立业。最小的父亲学会了拉二胡,在铁路文工团干了一段时间后,回到老家,像二伯一样抱起字典,从书上学厨艺。
我上小学时,他受聘于商业局当厨师,会拉着二胡唱戏。暑假,我们坐在伙房前的空地上纳凉,他会拉起二胡,左肩微高,整个上半身向右倾斜,双眼微闭,脑袋随着琴弦的走势摆动着。随着闻声而至的人越来越多,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二胡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饱满……不管有没有掌声,他都很陶醉,眼睛眯成月牙儿。
当厨师,用来谋生。这二胡,便是父亲说的零布头儿,用来补生活中的“窟窿”,装饰心底的好。
善学这点儿,我随了父辈。不管啥,一学即会,课本读完了,就想读课外书。买不起书不怕,我有样儿学样儿,捡“零布头儿”补无书这个“洞”,以给同学补课、代记笔记、代写作业换了许多书读。白天学习,晚上预习功课看课外书。父亲做饭时,洗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再把白萝卜里最甜的一段切下来,用盘子摆好端进我的房间,这天然的水果拼盘会一直甜到我心里。
每当我有奖状、喜报拿回来,他便笑眯眯地贴在食堂的墙上。伙房来来往往打饭的人看到了都会夸奖几句:“咦?师傅的丫头全能比赛又得了个第二名?”
父亲一边打菜,一边把菜勺在大菜盆上磕上几下,提高了声音说:“那是,我家妞争气着哩,你看看旁边,绘画比赛、朗诵比赛、黑板画,嘿嘿……”
忽然有一天,在这里搭伙吃饭的王叔说:“你家丫头学习好是好,就是体质差点。你看看,小脸儿白得像纸,身板儿瘦得像豆芽儿,早晚会影响记忆力。”
“那咋办?”父亲睁大了笑成月牙儿的眼睛。
“吃核桃,补脑。”
父亲的工资还要寄回去养家,钱从哪里来?王叔告诉他,土鳖籽土鳖皮是中药。从此,土鳖便成了父亲给困难打补丁的一块儿“零布头儿”。
二
麦收的时候,父亲回到农村的家里收麦。月夜凉爽,他领着我去地里戗麦茬。割过的麦茬带着一部分麦根戗下来,晒干了,烧火做饭比麦秸耐烧,可省出买煤钱。每年,我家的院墙边上都会在这个季节堆起一座“麦茬山”。
一轮明月下,父亲把寻常的铲子安上一人高的长把,弯腰站立着,两手拿着铲子一伸一缩往前推送着,麦茬就带着一部分根整整齐齐倒下了,我跟在后面,把麦茬根上的土摔打掉,拢成堆。
“呲呲呲,呲呲呲……”戗麦茬的声音轻快干脆。父亲回头看我一下,往手心里“呸”的一声吐口吐沫,又抓起长把铲子边戗麦茬边说:“咱老家相媳妇的时候,就到坑塘边听姑娘洗衣服的声音,听到棒槌嘭嘭嘭像鼓点一样急的,就知道这是个麻利闺女,能娶……”
正泛着困、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麦茬根上土的我,听了哈哈大笑。
“看到了吧?办法总比困难多,咱家一年烧锅用的柴有了。穷没根富没苗,不干是不中。要不咋说好男不争家产,好女不争嫁妆,你好好读书,不愁没钱花。”
月光下,一眼望去,麦茬泛着白光向地边铺展,没进远树的阴影里,一阵夜风吹过,能感觉到大地的呼吸。麦茬的香气,泥土的香气,一股脑儿塞进鼻子。我站起身,看着一堆一堆码放整齐的麦茬被铺上了月光,像一朵一朵蘑菇云。踩着一堆堆的蘑菇云,往前移动,我恍然觉得,这些蘑菇云变成了一块块零布头儿,父亲用它们打了一块幸福的生活的大补丁。
三
父亲被诊断出食道癌的时候,我慌得手忙脚乱。听说向日葵芯煮水喝治癌症,我就求在内蒙古的朋友快递过来;听说下堤于村有祖传的中药可以止痛,我就辗转去乡下买来;听说安利的蛋白粉补充营养,我就不分贵贱买回来。
“效果咋样?”我问。
“中。”父亲的声音沙哑低沉,像耳语,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时间里,他已经不能大声说话。
巴旦木、核桃、花生、瓜子、开心果……我哄着父亲出去散步,见啥买啥,只要他能吃一口,哪怕是一粒瓜子,我都兴奋不已,说不定这营养就机缘巧合地补充上了呢?就能让父亲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那一天,我从饭店带回一份扣肉,他尝了一点,笑着说:“没我做得好吃。”他的笑,一度让我认为,他的病有了好转的迹象……
前几天,突然听大姐说起,父亲在最后几个月一直被病痛折磨,鸡蛋羹都难以下咽,有一次还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而抬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可是,他去世的前几天,还是笑着吃下去了我喂的九个大饺子……
他对大姐说:“她买的那些中药粉真难咽,也不止疼,蛋白粉甜哩腻味……她从小跟着我,被惯坏了,脾气躁,麦秸火一点就着,你以后可要多担待些她……”
也许,这笑,才是父亲要留给我的最好的“零布头儿”,给我心灵的疼痛打上一个喜悦的补丁。
每天,端着父亲留的一筐“零布头儿”补漏查缺,日子过得飞快。许多见过我父亲的人,看到我总会说:跟你父亲一个样儿,会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