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辉
自从“认识”了刘庆邦,我就被他和他的作品吸引住了。《黑白男女》的故事发生在名叫龙陌的大型煤矿,在秋后的一天夜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次死了一百三十八名矿工。“死在井下的都是男人,而且都是能冲能打的青壮男人。男人一死,就把他们的女人留下了,也把他们的父母和孩子抛下了。”
这本是一个重大的悲情题材,突如其来的灾祸从天而降,生离死别的冲击惊心而惨烈。作者曾经在煤矿生活工作过,他不仅有近距离接触矿难的切身体会,还从中积蓄了取之不尽的真实素材。这一次,他把巨大的悲剧作为一种视角、一道侧光、一个切口,他没有正面铺陈矿难后的善后处理,而是另辟蹊径、不事声张地叙说了周天杰、郑庆生、卫君梅、蒋妈妈母子等多个家庭成员的心灵轨迹、生活风貌和命运抗争。小说的总基调辉映着亮光、温情和暖意,矿难的绝望之后尚有希望,死之悲哀和生之顽强、颓废与新生,让读者深切体会到生命的韧性和生存的力量。
小说着力塑造的女主人公名叫卫君梅,她是带着对工亡丈夫陈龙民的真爱出现在读者视野之中的。那次事故发生在后半夜,人们正在熟睡,但救护车的嘶鸣声把矿上所有人都惊醒了。此刻,一个年轻妇女,硬性冲破了矿区设置的警戒线,一边往里闯,一边呼喊着:“我要下井找我的男人,别拦我,我要到井下去找我的男人,陈龙民,龙民!——你在哪儿?你可不能丢下我和孩子不管呀!……”四五个保安死活劝不住,只得抱住了她的腰,揪住她的胳膊,其中就有拉着她的手腕、瞬间对她产生敬慕的蒋志方。
因为卫君梅对自己的男人爱得铭心刻骨,爱得不能分舍,竟让另一个年轻男人蒋志方爱上了她。猛一看,这是世上极为奇特的相爱:他不是因为她爱自己,而是因为她爱别的男人——正是因为这个女人死去活来地爱着别的男人,蒋志方才那么实心实意地去爱她,或者说卫君梅爱陈龙民有多深,蒋志方就爱卫君梅有多深。但是事情并非像一般人想像的那么简单,卫君梅在失去丈夫以后,不仅要抚养和保护两个幼小的孩子,还要以很强的耐心承受弟媳等人的精神和心理折磨。她每天种地、上班、抚养教育一双儿女,不卑不亢地生活着。她一再拒绝蒋志方对她的示爱,是怕影响了他的大好前途。面对各种劝慰,她表现出的理智和通明让人敬佩。小说中写道:劝,对劝者来说,只是一个说词,一种道义,对被劝者来说,感谢人家的好意就是了,对劝了什么则不必在意。年轻的她,何尝不想再重新组建一个温暖家庭?何尝不想有人替她分担重担?但她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为了他人,甘愿把真爱藏在心底。
作者用贯穿全书的爱情线索,巧妙地将两个年轻男女的心灵刻画得生动而鲜活、曲折而耐看,这也是这部心灵画卷表现人性丰富情感最光彩的篇章。特别对卫君梅的塑造近乎完美,她对人生价值的独立思考,不盲从、不跟风,不图安逸、不贪钱财,忍让包容、靠自己勤劳的双手,默默承担着生活中的一切压力,树立了新时代优秀女性的榜样。
对于这场爱情,赞成的人不多,摇头的人不少。作者特别对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蒋妈妈刻画得形象丰满、知书达理,更增添了女性特有的温润气质。随着故事的渐次深入,又牵出杨书琴、陈宝兰、秦凤玲等众多可亲可信的人物,把众多矛盾交织在一起,层层深入,事事曲折,进而增添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感染力。比如,卫君梅的好友郑宝兰也落了大难,不仅丈夫在矿难中去世,公公因患癌症住院治疗,而且亲爹亲妈也祸不单行。为了照顾这两个家庭,她准备辞掉矿上食堂的临时工,卫君梅却劝慰她说:“你可千万不要辞职,再大的困难咱们也要顶住,你的工作就是你的抓头,你的儿子小来就是你的希望。你现在就像是在深水里的木板上飘游。船的劲儿在帆上,人的劲儿在心上,我俩在学校不是就说过‘梅兰团结如一人’么!我们还年轻,只要有志气,就会有办法,船就不会沉下去。”郑宝兰在卫君梅的鼓励和帮助下,一手托起了两个家。在人生这最艰难的渡口,我们看到卫君梅和张宝兰两颗既有矿工刚强性格,又有女性善良自尊和默默奉献的人性之美、心灵之美。人性、心灵之美就是感情之美,两位亡工之妻的宽阔心胸,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刘庆邦的笔墨触及灵魂,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个真实可信又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为读者建构了正反、黑白、阴阳、善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现实生活既不是天天莺歌燕舞、万事如意,也不是死水一潭、毫无生机。无数事实证明:当灾难突然降临时,人性中固有的友爱与善良便彰显出强大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能穿针引线,缝补心理和精神上的裂痕,为重新修复生活产生无穷无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