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童年时,我是和表哥争着喝菜汤儿长大的。表哥大我一个月,我们从两岁起,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直到九岁那年,他被大姑接走,我们才算分开。
大姑家孩子多,表哥从小就放在我家养着。大姑接走表哥后的第二天,奶奶问我:“大姑接走了表哥,你会想他吗?”
“俺才不想他哩!”我说。
“为啥哩?”
“他老和俺抢菜汤儿!你老向着他,哼!”
我家太穷,但菜汤儿还是有些许油水的。菜汤儿泡上苞谷面饼子,人间美食咧——直到现在我也这样认为。
实际上,只有菜汤儿算是美食,对我的成长却也没有影响,高中一年级时,我已经身高一米七八。身高只有一米六二的父亲,因为“海拔”的差距,是有些“怕”我的——直到现在我也这样认为。
我的父亲老实巴交(和我一样,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回忆父母时,大都要这样说:我的父亲老实巴交。也许,我们的孩子,有一天回忆起今天的我们的时候,会这样说:我父亲狡猾得很咧,有更多的生活和商业套路),农闲的时候父亲就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光景好的时候,每月能挣到六十多元钱。六十多元什么概念呢?这样说吧,那时候,一盒很流行的“黄旭”香烟是要两毛钱的!想想吧,六十多元能买多少“黄旭”呢?我之所以拿香烟折算工资和物价,是因为父亲爱抽烟;我之所以说“黄旭”香烟很流行,是因为我身边抽香烟的人就只抽两毛钱的“黄旭”。当然,也听说过一种叫“中华”的香烟,很贵,十几元一盒,还不是随便能买得到的。
老实巴交的父亲是抽烟的,抽得还很严重,一天要两包。母亲讨厌父亲抽烟,日子本就紧巴巴的,每天花四毛钱,就图个嘴里冒股烟?我也不喜欢父亲抽烟,四毛钱能买五六个鸡蛋,要知道,我们兄妹七个,只有在哪个过生日时,才能吃上一个煮鸡蛋喔。
父亲抽了半辈子香烟,我也抽香烟,但烟龄大约只有一个月。后来我们就都戒了,而且戒得很彻底!
我抽烟,完全是因为自卑和虚荣心理。我家生活在城郊,是能耳闻目睹到城里那些有工作的、吃“商品粮”的家庭之奢华的。我不服气!毕竟不是生活在偏远的穷乡僻壤,我也算“半个城里人”。
高中二年级下学期,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的时候(那时高中是两年制),基于各种压力,我寻到一个满足自己虚荣心的解压方式——总能找到些时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上一支香烟——在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们面前。我很满足!满足于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们惊诧的神情。现在想来,当年的我,一个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只能用另类的形象来压制内心的自卑:你们的衣服怎么没有补丁?况且一年四季地更换,我的衣服有三个补丁的就算是完整的了,一年到头就只有厚与薄之分。你们每月都要洗澡,而我只有在春节,才能到拥挤不堪、池面上漂满灰垢和油花的澡堂里泡一泡?况且,况且高考算什么呢?考上考不上又怎么样呢?
我还没有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扮酷”抽烟,压制了我的自卑,满足了我的虚荣,但也让我惶恐不安。直到有一天,父亲到学校找到我。
那天晚自习下课,走到校门口,我见父亲佝偻着身子在等我。
机灵的我瞬间做出反应:“我拿了同学的书,你等我先还了书,和你一块回家。”
“俺知道你书包里有烟。”父亲马上接口说,让我迈出了一步的双脚又伸了回来。
我的机灵是对的,老师把我抽烟的事告诉了父亲。机灵的我反应得英明果断,本想把证据先一步毁灭,但木讷的父亲实在,一针见血,断了我的念想。他想怎么办呢?
“抽最好的吧!男人终是要些最好的!”父亲在兜里摸索半天,竟然掏出一盒香烟,一盒文字标明“中华”的香烟。他递给我,说:“还是要高考的,抽最好的吧!男人终是要些最好的。”
从此,父亲和我同一天戒烟,并且戒得很彻底!父亲到死再没有抽过烟,我到现在也没再抽过香烟。但是,每年父亲的忌日,我都会在父亲坟头插上最高档次、最昂贵的香烟,让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抽上几口。我哭喊:“父亲,为了儿子,您辛苦了!我想您!”
父亲没有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智慧,没有心理疏导、激将法的套路,有的只是现身说法的老实,有的只是克己律己的毅力,有的只是深埋内心的壮志!
我的父亲是伟大的:“男人终是要些最好的。”
为了终是要些最好的,我会一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