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华文菲
早上路过集市,小商贩平板三轮车上售卖的红嘟嘟的柿子擦亮了我的眼睛,让我突然想起了家乡的那几棵老柿树。
以前,乡下人大多喜欢在院子里栽上一两棵柿树,寓意万事如意。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家里有柿树的孩子们,总是被柿子树上红嘟嘟的柿子所吸引,看着他们手心里捧着盖着红盖头的柿子,那心里真是馋得慌。他们吸溜一口,舌头灵活地舔舔嘴唇周围,带着几分馋人且气人的炫耀,手上脸上粘满红色的汁液,连空气里都飘荡着香甜的味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成了生产队的菜园管理员,负责菜园种菜和分菜。从此,柿树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菜园地在村东头护庄堤的堤湾里,那里原来是两个小队的荒地,后来大队要求小队种菜,那块地就成了菜园子。父亲的任务就是翻地、种菜、浇菜、捉虫、收菜、分菜,日复一日。每天中午放工后,各家各户便到菜园里领当天的蔬菜。后来,推水车浇菜地的活儿,又被分派给了队里的几个妇女,每天,推着水车也挡不住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菜园子里甚是热闹,我总是爱听她们的笑声。
但最让我迷恋的,还是菜园东头那几棵老柿树,枝干黝黑粗糙,向四周努力伸张,小枝条如老人的白发,纷乱地飘荡在空中,把天空隔离成不规则的碎片。这几棵老柿树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栽种,它们好似一个古老的家族,每棵柿树都努力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最大的那一棵,像我那沧桑慈祥的奶奶,护佑着、恩养着它的子子孙孙。记得三岁那年,双胞胎弟弟次第降生,父母一下子忧愁起来。虽然我还懵懵懂懂,但母亲对我已无暇顾及,从此,我便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走到哪里,便把我带到哪里。可是第二年秋天,奶奶却去世了,整个冬天,我都黯然神伤。
春天终于来了,但冬天依然拖着长长的尾巴,寒意使劲往衣裤里钻,大孩子们缩着脖子,把冻红的小手也缩进袖筒里,流着鼻涕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由于我年龄尚小,父亲就把我带到菜园子里玩。我胆小但听话,从不缠磨父亲,他干活时,我自己就在菜园里游荡,有时候坐在小屋子里的床上发呆,有时候蹲在那几棵老柿树下看蚂蚁上树,有时候在菜地里捉蝴蝶、摘野花。一天上午,我在柿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手里拿的玉米饼在阳光照耀下好似一块黄澄澄的金片,树上的几只小鸟似乎盯上了我的金饼,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抬起头,发现粗糙的柿树皮下,竟然冒出许多小小的、浅红的又带点绿意的新芽,一阵温热涌上我的心头,心里的孤独瞬间被融化。
几场春雨过后,菜园子里一片葱绿,遍地野花,蝴蝶飞舞,父亲养的蜜蜂也开始忙碌起来。柿子的新芽很努力,在温润的空气里抖擞着困了一冬的身子,不几天的功夫,叶片便宛若妙龄少女,穿着碧绿略带褐色的衣裙,排列有序,如同女子学院的女学生,清纯且安静。
不知不觉,枝叶的缝隙里又长出了裹着头巾的绿苞,犹如孕育婴孩的女子。柿娃娃们在清香的母体里欢实地蠕动着,当风撩起母亲浅黄色的裙裾时,柿娃娃们便诞生了。它们天生顽皮,踮起脚尖,在枝丫上可劲舞动,把母亲精致的围巾抖落风中,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既像美丽的发卡,又像一个个小皇冠,使我充满了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快乐。我捡起洒落一地的柿花,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用母亲的红色丝线,串成项链,清香顺着鼻孔沁入骨头里,缠绵出童年的情愫。
柿花落尽,柿娃娃长胖了,身体结实圆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长着长着,有的柿娃娃身上却长出了白色斑点,导致它们脱离母体。父亲让我捡些大的,放在干草堆里烘熟吃。拾捡的时候,那沉重的“扑通”声,还在我心中难受地回荡着。八月,柿子已发育成熟,青中泛黄,黄中带红。附近的男孩子们总是性急,星期天就想着干点什么,拿着竹竿偷偷摸摸地打下几个,无视菜地里父亲的吆喝声,不由分说先咬上一口,表情立马变得难看起来,还嫌弃地说:“涩死了!涩死了!”然后腰身一扭,胳膊往前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把咬了一口的柿子抛出很远,拿起竹竿便慌忙逃窜。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终于到九月了,柿子经过酷暑的煎熬,秋天的酝酿,像放飞的一团红气球,惊艳一片天空。鸟儿们总是通透的,数喜鹊最大胆,只要发现有熟透了的柿子,就不声不响地偷偷啄吃掉,然后,站立枝头叽叽喳喳地炫耀一番。
有一年,那几棵老柿树结的果子特别稠,由于平时父亲对柿树看管很严,所以主人家很是感恩,特意在收柿子时连枝折下几枝,送给父亲一些。父亲用细绳子拴起来,挂在院子里的墙上,一串串,成了园子里最美的风景。经过风吹日晒,柿子由原来的橘黄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再变成深红色,汁液变得黏稠,柿子的表皮像刚生下来的婴儿的小脸,紫红且皱巴巴的。遇到温暖的午后,父亲会摘下几个分给我们,慢慢揭下一层薄薄的皮儿,轻轻咬上一口,还没咽下就甜到了心头,吃过很久,嘴里依然香甜。
深秋,片片叶子在秋风中摇曳,被岁月洗礼后由墨绿变浅黄,半黄半红,直到深红,不断地改变着颜色。都说深秋的枫叶很美,像一袭旗袍,迷人而妖娆。但我觉得深秋的柿叶像母亲,娴熟坚强,温婉深厚,看不到时光的蹉跎,看不到谢幕的哀愁,从容地踩着秋的旋律,莞尔一笑,飘然离去。
平常干活累了的父辈们,总是会嘴里叼着土烟卷,三三两两地歪坐在柿树下的干草堆上,懒散地聊着农话和生活的无奈,柿树也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心事,日复一日。
几年后,那片土地成了宅基地,在砖瓦声的碰撞中,不久,一排排蓝砖蓝瓦的民房,如山中春笋,崛地而起。在村庄焕然一新的同时,堤湾里的那几棵老柿树却销声匿迹了,但柿树带给我的欢乐、甜蜜和温暖,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