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一
村庄是多树的,房前屋后、池塘四周、地头沟畔到处都是。树为炊烟提供了充足的燃料。秋天,西北风一吹,无边的落木萧萧而下。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便在泛着露水和霜花的夜里把火红的灶台燃烧得噼啪作响。
一痕袅袅的炊烟,一膛火红的炉火,煨一锅鲜嫩的豆腐或者一把野蘑菇,一尾河里捞上来的野生鱼,一只打来的野鸡或者野兔。一家人团团围坐,温暖的火苗,香浓的蒸汽,几句细细碎碎的家常,忙活了一个季节的疲乏,这样那样的伤心或不如意,便都在这火光里渐渐消融。
村庄的孩子是爱惜柴火的,玩耍的间隙,耧树叶、捡椿树棒棒,背麦糠,拽麦秸、搓玉米芯子,哪个孩子没干过呢?见一根枯树枝子,也是要捡起来拿回家的。
金黄松软的麦秸,发出橘黄色柔和的火苗,温柔得好像少女的手,轻柔地抚摸着黑黝黝、亮闪闪的鏊子边,在这淡蓝色的炊烟里,雪白柔软的烙馍、金黄可口的玉米面小饼,喷香的油馍便和温暖的火光一起升腾。
坚硬木质的玉米芯子和大豆秸秆,还有轻巧干净的芝麻秆,一扔到灶膛里便吐出明亮的火光,扔一把到灶膛里,一边炒着喷香的煎鸡蛋,一边擀着筋道的手工面,面擀好后鸡蛋出锅了,火还在燃烧,连灰都是灰白色的,还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干净又省事。
秋天的雨水来得绵密又漫长。柴火淋湿了,扒开顶上的一层,还是有些微的湿潮,气压又压得特别低,烟囱也似乎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烧火的时候,黑乎乎的狼烟滚滚,从灶台里呼啸而出,一半沿着烟囱口蜿蜒而上,一半倒灌了一屋子,呛得人抹着鼻涕眼泪。有风箱还好,如果没有,一边趴在灶台口吹,一边狼狈地抹眼泪,一顿饭下来脸就揉成了大花猫。
又有哪家的灶膛不冒烟呢?人生没有永远的晴天,日子不管穷富,三餐不管粗淡还是精美,只要灶膛还在冒烟,日子就会继续。只要炊烟照常升起,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二
雨后的黄昏,空气里还弥漫着豆粒和新收玉米的清香。
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吟浅唱,叶上有残存的雨滴。杨树叶在微风中发出“扑啦啦”的响声,几株向日葵黄色的花盘在眼前张起一片明亮。新收割后的田野在雨水的濯洗下,渲染一地零碎而温暖的金黄。绿的树,青的瓦,红的砖,白的墙,村庄在氤氲的水汽里凝成一幅清新的水墨画。
田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孤独存在着。如果你附耳倾听,土地正悄然苏醒,它在这连绵的秋雨里惬意地舒展着筋骨。它慵懒地半支着身子,犹如一位等待着分娩的母亲。
夕阳渐渐地隐在了村庄的后面,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生火做饭,吃饭洗涮,吆喝着鸡鸭牛吃草、喝水、进圈。万家的灯火开始次第地亮起来,这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村庄终于开始从一个喧嚣开始转变为另一个喧嚣。
三
村子的早晨是鸡鸣唤醒的,而夜晚则交给了秋虫和偶尔的犬吠。
天渐渐黑了,夜的幕布一拉开,各家的窗口次第亮了起来,昏黄而温暖。树的影在夜风里婆娑。村庄安静下来,几声辽远而熟悉的犬吠,闪闪烁烁的星子,几声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呼喊,无边的夜,在这乍起的月色里铺开。
不知名的小虫们是和声优美训练有素的合唱队,就着月色投入一场盛大的演奏。野草们被这优美的演奏折服了,它们轻轻地摇摆着纤细的身子。你悄悄地看一眼,狗尾巴草正在夜风中独自沉醉地摇头晃脑,草尖上一枚晶莹的露珠在如瀑的月光下摇摇欲坠……月光缓缓流淌。流过树梢,流过小河,流过田野,流泻在人们的脸上,也流泻进人们的心里。它像一片轻柔的白纱,将村子包围起来,整个村庄都沐浴在这柔和的月光里。一阵清凉的夜风轻轻掠过,月光似一壶老酒,将屋后的树木、路边的野草灌醉。它们摇摆着,发出欢快、活泼的“沙沙”声。田野里、草丛里,虫声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远处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叫声,牲口棚里牛脖子下的铃铛随着它安详的咀嚼“丁零丁零”作响。夜色越来越浓了,月亮把光辉洒满全村,周围是一片寂静。月光下,只有那夜来香还在开放,独自吐露着一份幽幽的心事。村庄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小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我知道河边有一处茴香盛开的水滩,长满着白茅和“参差荇菜”的水芹,这样的季节,水芹或许没有了,芦苇一定漫天飘散。雾气起来了,树梢上、柴草垛上、房顶上,都笼着一层轻烟似的白纱。村庄正中那条平坦的土路在白纱里成了一匹黄色的锦缎,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只剩下一道黝黑的静默的影,在这锦缎上左右摇摆。
树影婆娑,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村口池塘的水面上,烟波浩渺,连水鸟都闭了眼睛安心躲进了芦苇丛中。
夜把一些东西吹走,又把一些东西带回来。此刻,村庄躺在夜的怀抱里,鼾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