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田野丰满而安详,热烈而芬芳。风把野浮萍吹满了池塘,树荫吹满了村口那口闲置了多年的大磨盘。杨树的叶子成天哗啦啦地在风里招摇。
哗啦啦的风声里,偶尔传来几声卖鸡娃修油纸伞的吆喝,有时候,也会有卖棉枣的车轱辘声和货郎的拨浪鼓声。豌豆花白得像雪一样了,田里的大麦可以揉着吃了,家里的老母鸡要开始歇伏了,窗台下的石榴树开花了,红艳艳地吹着小喇叭。刚移栽到田里的红薯苗和烟叶苗,似乎一夜之间便铺满了田埂。
风隔三岔五吹一场,毛毛根长出了白胡子,蒲公英撑开了小伞。
风是一个不苟言笑又雷厉风行的导演,它不动声色地导演着乡村生命的交替,世间万物以及生命的来去轮回。在它的翻云覆雨下,一会儿红了樱桃,一会儿绿了芭蕉……油菜收割了,麦子黄了。
然后,蛙声响起来了,蝉声也响起来了。
二
干热风起来的时候,大多是中午。
田野上,万籁俱寂,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忽闪着翅膀,在麦稍悄悄飞过。地头,白杨树翠绿的叶子呼啦啦的轻响,把一片斑驳的暗影投射在望不到边的麦田边上。沟畔,老牛稞、驴尾巴蒿、狗秧秧在阳光下闭眼假寐。
黑色的电线在阳光下细得像一根棉线。一只黑色翅膀、白色肚皮的花喜鹊飞快地掠过田野上空,把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破碎在无边的空旷里。
田垄深处,一只灰色的斑鸠在不安地逡巡、踱步。麦垄深处,一蓬柔软的干草上,一只只蛋壳里的小生命正努力破壳。
风起来了,呼呼地掠过树梢,卷过田野,翻过沟坎,最后,迅速地裹挟了村庄和整片田野。
南风渐吹渐烈。熟透了的麦草焦煳的清香,开始跟风一起在村庄上空飘荡。
三
初夏时候,村口总会莫名其妙的刮起旋风。
云朵白纱一样,轻盈又洁白。天瓦蓝瓦蓝的,太阳灿灿的。树叶油汪汪的,风轻轻地刮着,孩子们的欢笑声,蜜蜂的嗡嗡声,鸟儿零碎的叫声,毫无顾忌地洒落在田野。
忽然之间,那柔柔软软的风就变成了旋风。转着圈,打着旋,卷着土末儿,裹着热乎乎的一团气流,穿过池塘,越过田野,翻过大路,呼啸而来。旋风来得急,走得也迅速,神秘莫测,世界依然安静而美好。路边,野苹果花开得灿灿的,田野依然空旷而静默,仿佛旋风从未路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书上说,大风始于青萍之末。那么,旋风从哪里来,它又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四
天热起来的时候,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偏偏停了电。蝉儿隐匿在绿荫深处,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叫得人愈加心烦意乱。
麦收完了,玉米长起来了,烟炕屋门前的树荫下热闹起来。人们脊背上、脑门上汗水亮闪闪的,流成了一条条小溪。
正午的太阳亮得人睁不开眼,村口的大路就像一条亮黄色的死泥鳅,一动不动,倘若有谁敢赤脚踩上去,保准会烫满脚泡。
大门、堂屋门,能开的门全都打开了,还是热。手里的蒲扇有节奏地摇啊摇啊,可身下的草席还是一会儿就湿了一片。狗趴在门口的青砖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有气无力地偶尔换个姿势接着趴。公鸡不再神气活现地带着它的后妃们满院子逡巡,老母鸡一动不动地趴在鸡窝里安心孵它的蛋。谁家的小孩子闹起了瞌睡,哭声断断续续。几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头儿老太婆,索性搬把小马扎坐到了村口树荫下。
忽然,一丝凉意扑面而来——终于起风了。风穿过树梢,穿过田野,穿过村子中间的土路,还有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小过道,从各家各户敞开的门窗进到屋子里来了。村庄空荡荡的,它无遮无拦,它大摇大摆。
老人们总叮嘱说:莫贪凉,不要睡在穿堂风口。小孩子们哪里管得了这些?穿堂风是乡村最温柔的记忆。(特约撰稿人 吴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