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我一直觉得,四季之春夏秋冬是四姐妹,专司人间花事。雪花纷纷,是冬小妹在岁晏时,取了足够的水,整个冬天,她就在天上把这些水剪成六瓣晶花,往人间抛洒。
幺妹不仅剪雪花,还会剪成梨花,君不见岑参送别武判官归京之时,北风卷地,八月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时剪成梅花,君不见张谓在溪桥遇一树寒梅,惊呼“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其实是冬小妹调皮的“杰作”。卢梅坡为二者评语“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谁也不得罪,不像王安石“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明显偏爱梅。我最赞成吕本中说的“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
冬小妹的调皮,还在于雪是冬花,她偏要让雪带几分撩人的春色。韩愈《春雪》诗曰:“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当雪花随风绕着庭树作暮春的落花舞动,那情境就成了“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何其美哉!谢道韫形容雪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又在《咏雪联句》中写道:“不知庭霞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雪喻柳絮,还有黄庚的“远岸未春飞柳絮,前村破晓压梅花”。若你曾在柳絮纷飞时节走过,一定会觉得如同走在雪里。而当你走在雪里,又会觉得那纷飞的是柳絮了。
雪是“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那天人正是冬小妹。初起,雪是小雪,风回共作婆娑舞,不过是一阵急切的北风,吹落她剪好放在篮子里的雪花,能数得清数量的——“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渐渐地,雪越下越大,满天飞玉蝶,玉絮堕纷纷,是冬小妹生了气,将盛雪的篮子倒倾,就成了“初疑天女下散花,复恐麻姑行掷米”。
大雪节气过后,雪就下得大、范围也广。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一朵雪花能大到何种程度?读李白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中说:“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再读《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大如手席的雪花我没见过,但幼时在乡村,每年冬天总要经历几场大雪,雪如棉花团一般往下坠落,“落尽琼花天不惜”,盛极时天地上下一白,简直“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
大雪连下几天,常常“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雪天不出门,除坐看青竹变琼枝外,最美之事莫过对雪饮酒,独饮可,“门前六出飞花,樽前万事休提”,也可燃起红泥火炉,温上绿蚁新酒,微信邀约三五好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天饮酒,不知不觉就“困倚胡床醉不知”了,醉亦无妨,醉就醉着,且任它“过午醒来雪满船”,岂不快哉?雪天若出门,可骑驴过桥、踏雪寻梅,可身披蓑笠、独钓寒江,可“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做逍遥的“痴”人,潇洒一回。
雪一停,父亲就拿大扫帚,从堂屋门口到大门口,扫出二尺宽的小路,然后再沿小路依次叉出几条一尺宽的小径,分别通向灶房、压井、猪圈、鸡舍和厕所。多年以后,当我以回忆的视角从高空俯视童年的院子,觉得那雪中小路恰似花枝,而道道小径是枝杈,父亲用扫帚在我记忆中绘出了一幅永恒的图画。我和弟弟用雪堆斜坡,晚上泼上水,天明变成冰滑梯。在杨万里的诗里,“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我是“搪瓷杯装白糖茶,窗外一夜当冰果”。可惜冻太实,要花不少力气才能把冰果倒出来吃。
雪夜,母亲在屋里生了煤炉,坐着铝水壶,正嗞嗞冒烟。白天洇湿的棉鞋反扣着煤炉正烤着,也升了一点烟。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两角写作业,父母坐在另两角缠鸡毛掸子,无数个冬夜,我们一家四口都是这样度过的……雪的反光把夜照亮,躺在被窝里静听,一批雪落在另一批雪的身上,簌簌有声。“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与千年前白居易雪夜所闻不同,二十年前我在雪夜听见的是窗外梧桐树枝折断的“咔嚓”声。
都道“瑞雪兆丰年”,乃从农事言,大雪给农作物盖上一层厚棉被,还能冻死害虫。春天的雪水,恰似苏醒禾苗拔节生长亟须的琼浆。对人而言,雪愈大,苦难愈深,房檐倒垂的冰凌如同射向人间的箭镞和匕首,故罗隐诗曰:“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多少年过去了,雪依旧落在故乡那些年落过的地方,落在我心上……“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当人在雪天静下心,能回忆的往事,何止一把?